多亏兰月,太医来的时候,我已经可以睁开眼睛看清楚了,裴子瑜跪在床头,脸色铁青,胡茬很长,好像瘦了。我脑袋木木的,怎么过了一夜,他就消瘦这么多?
我抬手摸摸他的下巴,他说:「你知不知道,今天你要是再醒不过来,明天就可以下葬了。」
这是我睡了很久的意思吗?
我有很多问题想问,但是我说不出话,只能皱眉看他,等他接着跟我解释,可是他什么都没说,他哭了。
你怎么敢……怎么敢这样吓我……
我摸了摸他的脸,看来我跟他夫妻一场,他还是有点良心的。
我的手被太医抽过去诊脉,不能再摸他的下巴了,裴子瑜就趴在床头,眼睛通红地看着我。
诊脉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,只知道我暂时死不了。
裴子瑜拉着我的手,跪在床边一脸……软弱……
对,就是软弱。
他这种表情,我是万万想不到的。我们只是赐婚,相处也不过半年,我出事顶多追查真凶,严惩不贷。我的死活对他而言,并不是那么重要。
裴子瑜说:「迢安,别怕,以后再也不会了。」
我想听的不是这些,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。那晚宴上女眷那样多,好像出事的只有我一个,可见是冲我而来。
生在相府,从小的交际圈子就教会我,为人处世要圆滑些,我扪心自问这十八年没得罪过谁,到底是谁这样对我下狠手。
可是,裴子瑜没有说,他什么都没说。
我又在想,会不会是有人想害他,然后连累了我。这也不是没有可能,毕竟他树大招风,做事一向雷厉风行,不留情面。
我看着裴子瑜,想让他开口给我解惑。
这时,门又响了,进来的人周身带着肃杀之气,是我娘。
裴子瑜松开我让出位置,我娘面无表情地坐在我身边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他们,毫无感情地说:「迢安醒了,我准备把她带回去,你让人收拾东西吧。」
裴子瑜愣住,随即开口,但也就是说了一个字:「我……」
我娘看了裴子瑜一眼,裴子瑜竟然住了口,不再言语。我竟不知道,我娘竟有如此肃杀的一面。
可是她又很温柔,转过来理了理我的头发,眼神是我看不懂、猜不透的复杂,
迢安,咱们这就回家。
这句话很耳熟,语气都耳熟,好像很久之前,我娘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,只是我记不清了。
我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,反而疼得直皱眉,一旁的太医急忙告诉我,我这嗓子也需要好好调养。
我娘摸了摸我的头,告诉我:「醒了就好,醒了就没事了,你没事,他也没事。」
他?
他是谁?看了看裴子瑜,裴子瑜吗?我娘摸了摸我的头,笑了一下又皱了眉,眼神复杂地说道:「你怀孕了,两个多月了。」
我惊诧地看向裴子瑜,裴子瑜对我露出一个百感交集的笑来,那笑太过复杂,有喜悦,有愧疚,还有心疼,以至于我的心也忽然疼起来。
我想爬起来去抚平他紧皱的眉,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太强烈,我朝他伸手,迫切地想摸摸他的眉头。
裴子瑜走过来接住我的手,说:「没事的,你没事了,他也没事。」
我娘说,既然没事了,我要带迢安回丞相府了。
裴子瑜别过头又红了眼眶,张了张嘴,最后对我说:「对不起,是我没保护好你。」
他的道歉语气诚恳到让我心疼,很多事情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,只是他如今的样子让我心里难受。
他是那个丰神俊朗的摄政王,我不想看到他这个模样。
我对他摇摇头,用口型告诉他,不要抱歉,跟你没有关系。
12
裴子瑜看起来心事重重,我很想安抚他,可是我娘说我刚醒,把包括裴子瑜在内一切不相干的人通通赶了出去。
我猜我娘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,可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话,她说,娘后悔了,当初就算是抗旨,也不愿意把你嫁给他。
我想告诉她,这是人祸,跟裴子瑜没关系,嫁给他其实挺好的。可是话没说出口,我娘就捂了我的嘴,恨声道:「迢安,你放心,娘一定把那下毒之人碎尸万段!」
我瞪大了眼睛,这是查出来是谁下毒了?我扯了扯她的袖子,让她快点告诉我。
很奇怪。一刻钟前,我才知道肚子里有个小东西存在。不过是刚知道而已,我就为他改变了我的原则。初为人母的兴奋尚未褪去,我就已经发了疯地想保护他。
对于下毒之人,或许是单纯想害我,也可能是想害裴子瑜但是连累了我,对一刻钟之前的我来说,都不重要了,对这人,我会毫无情面可言。
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。害我就应该受罚。
可是现在,我知道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,他差点因为这场灾祸陪我一起去了。我对那下毒之人瞬间变了心情,我想杀了他。
原因可能是后怕,也可能是为了以绝后患。
但是两者结果没差别,那个人必须死!
我娘忽然笑了,她说:「迢安,你好像一瞬间长大了,有了孩子就知道了为人母的心情。不用担心,娘不会让她有好下场!」
我眼睛有点酸,但还是扯了扯她的袖子:「到底是谁要害我?」
她叹了口气,说道:「是安阳王妃。」
安阳王?八皇子?
这是八皇子的妃子要害我?
为什么?
我娘对着我笑了笑,然后摇了摇头:「迢安,不重要了,都不重要了,都是陈年往事,从此以后恩怨已经了了。你好好睡一觉,明天娘就带你回家。」
我还想问些什么,但她强硬地让我休息,我也只能作罢。
睡前我又要喝药了,我嗓子疼得要命,吞咽起来更是痛苦,好不容易把药喝下去了,结果又趴在床边吐了个干净。
我娘问我:「你这样吐,之前就没怀疑过什么吗,怎么如今才知道自己怀了?」
我摇头,用口型告诉她,我之前不曾吐过。
她伸手摸了摸我平坦的肚子,笑着说:「是个命大的乖孩子,这是那恶人惹急了,他才折腾你。」
我实在熬不住了,等不到第二碗药熬好就睡了。
我做了个梦,很奇怪,梦里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。
在梦里,我看着自己执伞站在雨中的画舫上,伸手去摸那绵密的雨丝。
后来画舫靠了岸,我被一只修长的手拉了上去,那手好看极了,骨节修长,指尖圆润,手背上有若有若无的青筋。我低头看我的手,常年弹琴,指尖有茧,不好看。
我只能看见那人的手,因为他的脸被挡在了伞下,梦里那个我乖巧地同他撑了同一把伞。我突然记起来,这梦里的我穿的那件青色的衣裳,是我十四岁那年同九公主一起做的。
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画面,我好像看见自己在荡秋千,仔细看,好像九公主也在,再想一下,脑袋又炸裂一样疼起来。
疼到深处,忍不住抱头,动作一大,我就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。
中毒以后,身体残余的疼痛慢慢将我拉回现实,我摸了摸肚子,喘息着回忆梦里的场景。
我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,但又想不清楚到底哪里不记得了。我就活了十八年,记忆里并没有断层,可那些记忆又是哪里来的。
难不成,只是一个梦吗?
也对,我本来就是做了一个梦,何必较真?
这么想着,我叹了口气,发觉嗓子依旧很疼。天还晚,我还能睡一觉,闭眼之前我突然扭头看了一眼房间的一个角落,不是故意的,只是觉得就是应该看一眼。
结果发现,那里站着一个人。
13
谁?!
我心里大骇,无奈没法出声,不然此时定然喊来一屋子人。
我全力爬起来,缩到床里侧,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,脑袋飞速运转,思考如何应对。
别怕,是我。
是个女人,声音很耳熟。房间里烛火被点亮了一根,明明灭灭里,我看清楚了,那人是庆太妃。
她端了烛火,步态袅娜地走了过来。但我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,大半夜的,她那一身白衣属实吓人。
有什么事情非要大半夜说!
「迢安,我想了很久,你昏迷的这四天,我无时无刻不在想。如今终于想好了,或许这个结果很无耻,但是我还是要跟你开口试一试。」
我看着庆太妃,她的眼神很疲惫,眼里都是血丝,整个人比之那日晚宴,老了不止一星半点。
我看着她,等她继续说,不然我也做不了别的。
她叹了口气,问道:「你能不能,放过允萱?」
允萱?名字有些耳熟,但是我记不起是谁。我不知道是谁,又何谈放过?
「她,她下毒只是一时糊涂,如今她知道错了。」
我这才想起来,她口中的允萱,是安王妃。
庆太妃在为安阳王妃求情?那个我一心想杀之泄愤的,是安阳王妃?
我敛了神色,拉过庆太妃的手,写道:「她为什么要给我下毒?」
庆太妃愣了一下,看我的眼神变了,眼中的希望仿佛一瞬间熄灭了。
「是我糊涂了,不该来问你,你什么都不知道,同你说……又有什么用?但是,我是真的没办法了,丞相夫人跟子瑜都想杀她,我……」
我也想杀她,那个女人差点害死我,还连累了我肚子里那肉团子,我怎么不想杀她?!
我又在她手心里写道:「理由。」
你总要给我个不杀她的理由吧!
庆太妃叹了口气:「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,在这宫里就等着老死了……但是,允萱……她是我姐姐留下的唯一一丝血脉了,我答应过姐姐要护她一世周全。」
「她啊,就是太像姐姐了,情海挣扎,什么都做得出来。」
「她不是坏孩子……」
「她跟着我的时候,才一丁点高,长得像个藕粉团子,伶俐又聪明,一口一个姨娘,喊得很是好听。」
「就算没有姐姐临终的托付,我也会对她视如己出。」
「是我的错,我相看了一众官家子弟,都觉得他们配不上我的允萱。」
「允萱也看不上,她眼里只有子瑜,可是子瑜那个说一不二的脾气,允萱没能入他的眼。后来……后来我没拦住,她就嫁给了安阳王,也是个命苦的,只做了个侧妃。」
「给你下毒……大概是恨极了子瑜,又不忍心害子瑜……所以……」
「所以,我豁出这张老脸,求你,能不能放过她,帮我留下姐姐那最后一丝血脉。」
我没说话,一是嗓子说不出话来,二是我觉得这跟我没什么关系。
庆太妃说这么多,无非是想让我可怜她的苦衷,但是扪心自问,我也不是个良善人,我可怜她,谁来可怜我。
「迢安,我求求你!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,丞相府跟摄政王府都不会放过她……我,我真的没办法了……」
太妃声音嘶哑,眼中泪光闪烁,悲戚的模样实在令人同情,只是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。
许是感受到了我眼中的决绝,太妃站起来,不再求我。
「罢了罢了……该做的,我都做了……」
「姐姐……我真的努力了,我求了太后,求了我那狠心的孩儿,求了丞相,求了子瑜……我真的护不住她了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我直觉庆太妃可能要做出格的事情,没想到她竟然一头撞了墙!
我连滚带爬地过去看她,还好还好……只是晕了。
方才动作太大了些,肚子又开始疼,我摸了摸肚子,忍不住担心那个肉团子。
房间里突然大亮,我一回头,瞧见一串火顺着床围直冲房梁!火势一下子就大了起来,这是……庆太妃端的那个烛台倒了,点了床!
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祸不单行!
这该死的余毒!出不了声又走不动路,我看了看地上的庆太妃,心里忍不住想骂人,这是你侄女害不死我,你来推波助澜吗?
我有孩子,我不能死!
我用尽全力爬起来,摔了离我最近的茶杯茶碗,扯下了梳妆台上的绒布,梳妆台上的东西齐齐被我拉下,首饰、胭脂落地的声音夹杂着杯碗落地的碰撞声,终于惊动了外边的人。
我力竭到蜷缩在地毯上喘息,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庆太妃,脑袋里光怪陆离,我大概……记起一些事情。
我好像记起了谁是允萱……
我得救了,意料之中。
但是,裴子瑜跟我娘吵起来了,人来人往救火的声音太吵,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。
最后的结果就是,裴子瑜冷着一张脸,用一件披风将我裹住带上马车,径直出宫回了摄政王府。
从头到尾他都将我搂在怀里,我娘再怎么厉声斥责他也不放开。
火被扑灭了,庆太妃也被抬走乐。几番周折,我头昏昏沉沉的,有气无力地靠在他怀里,听见裴子瑜的声音,她不能离开我,我真的不敢再把她放出视线以外了……
随后他将我抱上马车,说:「迢安,别离开我。」
我缩在他怀里,觉得自己好委屈。
独自面对庆太妃时,我害怕但不委屈;着火了出不去时,我也害怕可也没感到委屈。
如今见了他,听他同我温声细语说着话,我就委屈了,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。
我抓着他的衣服前襟,无声地将眼泪留在上面。他知道我在哭,可是没出声安慰,只是用脸颊使劲贴了贴我的额头,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句,我们回家。
我哭了一哭,发觉嗓子可以出声了,于是问裴子瑜:「裴子瑜,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东西?」
他说,迢安你别这么问。
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都是害怕与难过,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抱住他的头,说:「你告诉我好不好,我好难过,好多事情我都看不透,分不清他们想干什么,我连谁要害我都不知道……」
他轻轻安慰我,迢安,你别哭。
我说:「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小叔叔……」
他抱住我,眼泪往我脖子里流:「迢安,别说,别告诉我,你记起了什么。」
14
我被迫嫁给了父亲的仇敌摄政王。
父亲一边说他狼子野心、大逆不道,一边又觉得他这个弟子是百年难得的治国之才。
裴子瑜,是容安王的老来子,是先帝唯一的一个侄子。
容安王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独苗,临终前就将他托付给了生死之交,我的爷爷。我爷爷痛失好友,悲痛异常,当场收他为干儿子,表示会视如己出。
那时裴子瑜不过三岁,我都没有出生。
他六岁的时候,我出生了,只是他被带走,交给了庆太妃扶养。
他的启蒙是我爹一手教的,他拜我爹为师。
我爷爷收了他为干儿子,我爹又收了他当弟子,他得唤我父亲一声老师,我得叫他一声小叔叔。
我记起来了,不是神鬼之说,是我与他真的见过。
我如今的夫君,原来是我的小叔叔。
裴子瑜说,迢安别告诉我你记起了什么。
我亲了亲裴子瑜的眼睛,吻掉那即将掉落的湿润。我说,我可真是坏,我竟然嫁给了我的小叔叔。
裴子瑜哭笑不得,说道:「是小叔叔坏,是小叔叔非要娶你。」
我使劲往他怀里缩了缩,没有问他,我是如何将他忘记了;也没有问他,为什么他后来成了我父亲的仇敌。
我知道,我真的忘了很多东西,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个大事情,但是所有人都不告诉我,那便是个不好的事情。
他们想让我过得好,不再记起,那我又何必执着,辜负他们的心意。
我说:「裴子瑜,我怀孕了。」
他说:「我知道。」
我问他开不开心。
他说:「我害怕,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。你在我眼皮子底下……迢安,我……」
我摇头,使劲摇了摇头,说:「不怪你,真的不怪你。」
「安阳王妃做的事情,跟你没关系。不是你……」
安阳王妃,也就是允萱,我记起来了。
她是住在庆太妃那处的那个小姑娘,与我跟九公主算是从小的玩伴。我从十一岁就开始时不时进宫找九公主玩,那个时候就认识她了。她舞跳得很好,是庆太妃一手教的,只是她不爱说话,总是笑眯眯地跟在我与公主身后。
其他的,就没有了,我脑袋里空空的,只有这么多。
裴子瑜让我别想了,他说:「我们不想了,我会慢慢还政陛下,我们关门过日子,不去掺和了。」
我想起,我这次进宫之前他说的话:等你什么时候当娘亲了,我就还政陛下。
我点点头,心里竟然有种沧桑的感觉。我才十八岁啊,裴子瑜也不过二十又四,怎么如今说起话来,像是老夫老妻一般。
安阳王妃最后被陛下亲赐一杯毒酒,陛下用她想杀我的方式,赐死了她。
听闻这个消息,裴子瑜只是点了点头,我问他:「她死了,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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